10狼心狗肺
何渠被关在水牢里的那半个月中,程寅前来探望过她一次。
黑沉沉的水一直漫至下巴,那张袒露在外的脸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水蛭。一只只吸饱了血,脱落回水中,眨眼间又有新的蚂蟥填补空隙。
程寅大概是来看看她有没有失血而亡的。
他似乎说了些什么。
何渠眯缝着眼睛,只瞧见他薄唇翕动,耳朵里嗡嗡作响,那些水蛭堵塞了耳道,并不能听的清声音。
她的手脚被锁链所束缚,动弹不能。起初身上被叮咬的部位还会痛痒红肿,纵使池水冰寒刺骨也不能削减半分,何渠只能咬烂舌头,用直冲脑门的尖锐疼痛转移注意力。
太冷了,连血液都流的格外缓慢。
到了第三日,从胸口生出玉质的温润感受,丝丝缕缕的汇入四肢百骸。
得益于此,何渠灵台一片清明。
她心中揣测,这水蛭大约有致幻的作用,叫她看到了许多荒诞古怪,又似曾相识的景象。
清醒时再欲深究,却什么也记不起了。
程寅嘱咐狱卒端来一碗汤药,亲自下了水池,扣着何渠的下颌灌入她口中。
“这是给圣女补血续命的,每日午时服下一贴,不得延误。”
语毕,程寅拖着一身沉甸甸的湿服,步履仓皇的出了牢门。
狱长发觉,他的脸色竟比在水中浸泡了七八日的犯人还要苍白。
觅儿不清楚何渠这半个月来的去向,却诧喜于她面容的修复,拉着她欢欢喜喜的絮叨了很久。
又提起明个就是国师拜堂成亲的日子,她这副模样好好打扮,怎么也不至于被新娘子压下去。
她还在记回府那天忧姬当众羞辱何渠的仇。
夜幕之上星河璀璨,何渠想,明日大概会是个晴朗的好天气。
洗漱完毕,正要上塌休息,忧姬的两位贴身婢女忽然推门而入,轻飘飘的抛下一句话就要带走觅儿。
何渠自是不肯,分辩了几句就一挥手将她二人轰出屋外,插上了房门。
丑时,何渠一向浅眠,察觉到异动,她猛然起身,发现本应睡在外间的觅儿不见了踪影。
何渠联想起忧姬的传唤,担心她受委屈,遂取了一根长笄簪起头发,持起一盏琉璃灯出门寻人。
国师府的侍卫都撤走了,换上了武艺更为同深的暗卫,埋伏于各个隐秘处。何渠一路行至主院,竟是一个人也没见到。
水流潺潺,何渠耳聪目明,注意到一个人影屈起一条腿坐在河岸旁的大石头上,遥遥望着忧姬的寝宫,揣着酒罐子对月独酌。
他听到动静,转头看过来,脸上还带着几分未来得及掩饰的伤怀。
赫然就是那天在演武场脱靴给何渠的男子。
江洺神色一凌,连忙起身给何渠行了个常礼。
何渠脸上凝起笑容,“清风明月饮浊酒,江侍卫好雅兴。”
江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和,只能僵硬的扯了扯嘴角。
他原本对这位人传广施善行的圣女是存着几分敬畏的。
但随侍程寅左右的这段时日,却听闻她对偏院那位名唤忧姬的姑娘百般刁难,酷刑加身,心里面很难不生出些芥蒂。
两人之间的气氛正僵,忽听夜鸟惊起,院内传出女子短促的吟哦。
江洺脸色一变,几步窜到门边,正要推的时候,被何渠给拦下了,“诶,不可,里头住的是国师未过门的妻子,你想干嘛?”
江洺双颊微红,急急的张口辩驳,“我是担心”
何渠不等他说完,一脚蹬在院外的一颗歪脖子树上,借力攀上了院墙。这一瞧之下差点笑出声,她怎么也没想到,还真有人敢惦记程寅的媳妇儿。
忧姬平躺在院中央的神坛上,衣裳已经脱的七七八八,肩膀和大腿在月光下白晃晃的。
而祭台下站着个男人,一身夜行衣包裹严实,两臂灵活舞动,正做些古古怪怪的手势。
院子里静的出奇,程寅外出与朝中官员喝酒,直至现在还没回来。那淫贼显然是图谋已久,掐准了时机,为的就是在新婚夜前夕玷污新娘,好让一国之师蒙羞。
只待天一亮,仆从涌入这院子,忧姬满身被蹂躏后的痕迹就叫所有人看了去。
何渠当即决定,要让那淫贼得逞。
她翻墙而入,江洺紧随其后,望见这一幕,双目赤红,撸起袖子就想冲上去救人,何渠费了老大劲才拉住他。
“别莽撞。”
江洺扭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,咬牙忍下了。
两人蹲在大树后面,树叶婆娑起舞,院中也是鬼影憧憧。千里月华似由一股无形的吸力,汇成一道白色光柱笼罩在祭台上,将那二人包裹其中,情形十分诡谲。
淫贼轻吐了一口墨绿色的气体,转过身靠近忧姬,用一把短刃挑开她的腰带,剥开衣衫,露出白嫩的肚皮。
江洺心乱如麻,见何渠挑眉观看,竟兴致勃勃,耐着性子低声询问,“圣女是否把握制服那歹人?”
何渠说:“别急,先等他把衣裳脱了。”
江洺:“”
淫贼的刀尖划到了忧姬脐下二寸,正欲再向下,江洺左脚发力,腾跃而至,一柄银剑的剑刃擦着淫贼的脸颊掠过。
何渠叹了口气,慢吞吞站起身,背着手悠然自在的在院中踱步。
她眉清目冷,再加上身材瘦长,随意的披着一件外袍,行止间自有一股模糊性别的萧疏轩举之气。
江洺担心忧姬的安危,放不开手脚,只能被淫贼牵着鼻子走。长剑很快被打飞,折断了的剑头拐了个弯,回射进了他的肩胛骨。
淫贼嘴角微勾,正欲补上一刀,何渠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没用的,忧姬与国师情投意合,早非处子。”
“!”她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!
淫贼受惊不小,猛然回身,大掌含着澎湃的力量重重地击打在何渠胸口。
何渠喉头一甜,险些吐出一口老血,亏得咽的及时。
她一笑露出一口染血的银牙,在淫贼惊疑不定的注视下,撕开了他的衣襟。
胸口处有个快要成型的神秘符文,只待再破一个黄花闺女的身子,神功就可大成。现在可好,被何渠一爪子下去随随便便的就给挠毁了。
淫贼如遭重创,勃然大怒的用匕首捅向她腹部。
何渠唾了一口血沫,“你下手够阴的啊。”
“到底谁下手阴?”淫贼气道。
“你这小毛贼学艺不精啊,想来是刚出道没几天,还是再回去磨炼个几十年再来祸害人妻吧。”
淫贼元气大伤,何渠不怕他再动手,支着祭台笑吟吟的道。
程寅心头传来一阵异样,他停了饮酒的动作,看向国师府所处的方位,在三位同僚诧异的挽留声中离席而去,顷刻之间就进了府门。
淫贼对程寅的气息极为敏感,当下便有所察觉,瞪了一眼何渠恨声道:“下回
再来找你算账。”
语毕,翻墙奔逃。
何渠默默念道:“逃跑的功夫倒十分精湛。”
江洺脱下外衣盖住忧姬的身体,有些手足无措的扶她坐起,哑声道:“夫夫人,您还好吗?”
忧姬身子尚且软弱无力,精神倒是很不错,一双精光湛然的眼睛恶狠狠的射向她,“你不该巴不得我死吗?说吧,你到底安的什么心?”
何渠温温和和的笑着,“夫人说笑了,我之性命全系于夫人一身,岂能袖手旁观?”
院门被股巨力轰开,程寅几乎是瞬间便到了近前。他紧张的凝视着忧姬,后者适时的凄然一笑,晕了过去。
江洺早在程寅进门的那一刻松开了环抱忧姬的胳膊,捂着肩胛骨的伤口跪倒在地,“属下护卫夫人不周,请主上责罚。”
程寅一语不发的抱起忧姬,利落的离开了这所院子,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分给旁人一个。
江洺安静的伏首,视线追逐程寅的脚步,眼中掠过一丝黯然。
何渠口中“啧啧”两声,捂着腹部的伤口往回走,血溢出指缝,洒了一路。
回了房间正碰见因为找不到她焦头烂额的觅儿,来不得多说什么,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爬到床上,总算能安心的闭眼。
那一路的血脚印红的刺眼,觅儿慌慌张张的去请大夫,结果得知忧姬以心神受刺激为由,把所有的御医都留在了她的屋里。
她想不到别的法子,只能去求程寅。
程寅坐在床头,忧姬躺在他膝上,黑发如泼墨一般倾泻,他经不住用手去碰,好一副温情脉脉的画卷。
觅儿跪在地上,既畏惧,又有一股压制不住的愤慨,“我家小姐是为了救夫人才受得伤,危在旦夕,求国师请大夫为其诊治!”
程寅指尖盘绕着绢凉的发丝,沉吟不语。
忧姬喉间哀婉呻吟,五根纤纤玉指揪住了他的衣袍。
程寅开口,问的却是另一人的事情,“忧姬伤得怎么样?”
为首的御医也看得清这两人在程寅心中孰轻孰重,当下回道:“夫人之伤不在表面,还需与众位御医探讨一二,再开药方。”
程寅微微点头,“有劳了。”
十几位御医退到外室,其中一位看不过眼,经过觅儿身边时暗暗劝道:“再等等吧。”
觅儿急道:“可小姐等不了了,夫人的命金贵,我家小姐的命就下贱吗?”
忧姬大怒,夺过婢女手中的药碗掷向她,喘着气道:“哪里来的贱婢!主子们的事轮得到你碎嘴吗?”
觅儿抹了把溅在脸上的药汁,还欲再行争辩。
程寅说:“你回去吧。”
觅儿被两个奴婢推搡着出了房门,天色将明,是清澈好看的蓝色。
觅儿踉踉跄跄的扶着门廊边的柱子跪倒在地,终于忍不住掩面哭泣。
辰时,程寅总算带了人过来。
何渠双目紧闭,双手置于腹部,是安详的模样。嘴角却溢出一丝血痕,怎么也擦不干净。
御医把完脉,又查看了伤势,面露难色,“圣女伤得太重,又拖了一晚上,更是伤入五脏,恐怕随时可能丧命。”
程寅一派的云淡风轻,不见丝毫忧色,只漫声道:“很严重?”
“是。”
“那你回秉皇帝,待她养好了身体,再与箫世子行婚嫁之事不迟。”
何渠的伤已非御医能治得了的,觅儿送走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前,他站在门口,神色间颇多犹豫,最后还是张口问道:“圣女不久前是否受过水刑?”
觅儿愣了愣,回想起昨天乍见何渠她惨白的脸色,“我不知。”
“我方才为她诊脉,湿邪已深入骨髓。现在虽然不显,可以后每逢阴雨霉湿天气,全身关节都会疼痛难忍。最怕的是胞宫受寒,寒凝血瘀,进而影响到子嗣。”
程寅正在喝茶,许是刚沏的茶有些烫手,他哆嗦了一下,茶盏摔在地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