问陈才,又像是再问那个永远回答不了她的人:“我不好吗?我也曾像阿唐一样尽心尽力地为陈家付出过!可是陈家是怎么回报我的?就因为五百两的嫁妆,他就要休了我另娶新妇!我的儿子呢?被两颗糖豆子一哄,随随便便就喊了另一个女人当娘!我听着心里比刀砍还痛!就那么两颗糖豆子……我这个娘就值那么两颗糖豆子!”
陈才猛地想起什么,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:“所以……所以你杀了爷爷?!”他记得爹说过,爷爷是被人害死的!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找到凶手!
陈老太太怪异地笑了两声,“什么叫我杀了他?是他自己找死。我跟他说过,不止一次地说过,我甚至还跪在地上求他,求他不要去河边,求他不要上船,求他不要跟那个女人幽会,求他不要休了我!可是他不听,他偏偏要上去……谁知道那船底竟然破了个洞呢?将他们两个活活给淹死了。呵呵,谁知道呢!”
“你、你太可怕了!太可怕了!”陈才被陈老太太吓得不轻,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最亲近最慈祥的奶奶竟是谋杀亲夫的凶手!陈才转身踉踉跄跄地朝门外跑去,“我要去报官!”
陈老太太也不急,冷笑道: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什么线索都没了,你报官有用吗?”
“我去报告族长大人,请宗族做主!”
陈老太太脸色瞬间变了,宗族不比官府,有着自己独立的制度规矩,族长族老的权利比知县还大,只要他们认定了真相,有时候甚至不需要证据!谋杀亲夫,那是要浸猪笼的!
陈老太太慌了,连忙追上去拉住陈才,急切地哀求道:“陈才!我是你奶奶,你真要这么绝情!陈才,我养了你十八年!”
“你别碰我!”陈老太太的手刚抓到到陈才,陈才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般,条件反射地将人甩出去。
“砰!”
“奶奶!”
陈老太太死了。
陈才杀的。
“她攒了一笔棺材本,我想要这笔钱,她不肯给。我推了她一把,她撞在水缸上……后来……就没气了。”
公堂之上,面对知县大人的询问,陈才沉默许久,这般答道。
“就为了钱?”李原知县皱起了眉。
陈才低垂下眼睫,沉沉道:“我现在知道了,钱很重要。”
“你是失手?”李原知县又问。
“不是。我是真的想杀了她。”至少他曾经起过这样的念头。
时至今日,陈才终于明白,娘最初为什么宁愿背负杀人的骂名,也不愿意说出真相。人都已经死了,为什么还要追究真相,让他们清清白白地走不好吗?
满堂哗然。
陈才杀害其祖母陈周氏,证据确凿,疑犯供认不讳,罪恶滔天,十恶不赦,明日午时,斩首示众。
次日,九月初九。
武商来为陈才送行。
陈才抬头望着武商,苦涩一笑:“武叔叔,没想到最后来送我的人会是你。”
武商沉默不语。
“如果……如果我娘当年能嫁给你,其实挺不错的。”
听说武叔叔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一个人,媒婆给他介绍了很多女人,但他一个都没答应。有人说,武叔叔是在等他娘。
其实他们两个是很适合的一对,一个勤劳善良,一个正直勇猛,结合在一起一定是一对幸福的佳偶。他们虽然识的字都不多,但他们比任何读书人都明白事理。
如果娘嫁的是武叔叔,那武叔叔一定不会像爹一样,让娘一个人撑起一个家,让她受那么多的苦。武叔叔一定会将娘保护得很好,为她遮风挡雨,给她一个温暖而完整的家。
每天清晨,武叔叔或许会帮娘挑着糖画担子,送娘去集市上卖糖人;等到太阳落下,执行完公务的武叔叔又会第一时间赶到娘的糖画摊子,对娘微微一笑,一边挑着担子,一边牵着娘的手,两人肩并着肩,踩着夕阳的余晖一起回家去。
在他们的饭桌上,一定只有欢声笑语,娘其实是一个很爱说话的人,武叔叔不会说好听话,但他一定会愿意好好听娘说话。
他们或许还会有自己的孩子,那个孩子如果是男孩,一定长得跟武叔叔一样英武,如果是女孩,一定长得跟娘一样漂亮。
武叔叔很喜欢小孩子,他会将小孩扛在肩膀上,高高的,让他能够着树上的果子;他会用温暖的大手摸着小孩的脑袋,凶狠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,看着有几分滑稽,更多的却是温馨;小孩有时候可能会撒娇,说脚酸不想走路,武叔叔会板下脸严肃地看着小孩,小孩如果多坚持一会,就会看到武叔叔无奈地蹲下来,粗声粗气地叫小孩滚上来……
武叔叔啊,从来不懂得拒绝放在心里的孩子。
这个在他心里的孩子曾经是他,可后来他自己跑了出来。
陈才眼眶微微湿润,“对不起,破坏了你们的幸福。”
武商低低叹息一声,从食盒中拿出一碗饭,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红烧肉。
“吃吧,吃完好上路。”
“今天是重阳节吧?”
“是啊,天气很好,秋高气爽,阳光明媚。”
“今天是我娘生辰。”盯着碗中的红烧肉,陈才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,也许是人临死的时候,感触总是特别多吧?
他想起了十年前的重阳节,也有一碗红烧肉。
说是一碗其实不太妥当。因为那个碗中,只有一块红烧肉。
那天是娘的生辰,饭桌上难得地出现一块红烧肉,所有人都眼睛放光地盯着这块肉,娘速度很快,几乎是用抢地将红烧肉夹起放入他的碗中。
“快吃!”娘有些恶声恶气地命令道。
当时的他厌恶娘的命令口吻,故意夹断那块红烧肉,分了一半给自己的父亲:“爹,分你一半。”
“诶!”爹点点头,目露赞许。
“剩下一半给奶奶。”他将另一半分给奶奶。
“奶奶胃口小吃不了这么多,小才你还在长身体,多吃点。”奶奶笑着将肉分成两块,大的那块夹回他碗中。
“奶奶对我真好!”他嚼着肥肉,对着奶奶笑得阳光灿烂。
“有肉我们一家人一起吃!”
他们三个在一起快乐地分享着一块红烧肉,娘舔着筷子上的料汁解馋,目光一直盯着自己。
他知道娘想看到什么,但他故意视而不见,美滋滋地嚼着肥肉,心中充满了报复的快感。
明明是十年前的一桩很小很小事情,不知为何,他却记得分外清楚,清楚到连那时娘低头扒饭的瞬间,眼角闪动的泪光都记得清清楚楚。那泪光在她眼眶停了许久,终究没有落下来。
临死之前,他忽然很后悔,当年,应该也分给娘一块的。
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。
只要一点点,就能让娘很开心,很开心。
他想象着娘开心笑起来的模样,可是搜索遍脑海,都没找到娘的一个笑容。
娘对着他是经常笑的,只是他从没正眼瞧过她。
陈才大口大口扒着饭,红烧肉梗着喉咙,他仰起脖子,用力捶着胸口将它生生咽下,眼角豆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