漆黑的林中,霞光够不着了,才看清了它的本色。他的长发如雪一般莹泽,好似青山上的雪。
伏江的脚步也慢了下来。他抬起手,看着手中的掌纹。他许久不记得看自己的命,现在却记起来了。
他的步子很慢,是仙踩在云间,闲庭散步的从容。他发现自己的鞋上还有一抹褐色。血干了,如影随形。他看得心中一痛,又把鞋脱下,扔在一旁,开始赤着双脚踩在土壤上。
他舒服了不少,就像是天地初始之时那样,只有黑暗,尘土和自己。
就像是他曾在这林子中斩断沈长策的情感,他的情感也滋生自愈起来,生生不灭。他想起了自己的最初——他无情地碾着尘土,而尘土亲吻着他的脚,虔诚又卑微,他开始冷静,然后是寂寞。
寂寞绞着他的胸口,让他调动智慧,造化天地。接着是万物生长,人诞于世,日月运转。每一日的太阳从哪里升,从哪里落,月是缺是圆,他都记得分毫不差。
然后他记起了人的死亡。
谁的死,如何死的,什么面貌,姓谁名谁,死时如何痛苦和自弃······一切就像虫蚁如饥似渴地噬咬尸体,如麻地爬上伏江的心脏。
伏江搀扶着手边的树干,缓缓坐下。冷汗涔涔,湿了他的背。万年以来,所有苦楚,从诞生之初到消亡一瞬,任何细枝末节都像是河水一样一滴不漏地涌向他!
为什么要记起来?人心也从生长到腐朽不可逆流,所以人的身体也从生长到腐败永不复原。
为了人不被痛苦缠身,他赐给人死亡。可人的死亡却赐给他痛苦。
他又想起来了,他该做的不是忘掉,他该赐给自己死亡。
伏江心中又想到一个人:他。
他是谁?
破旧老庙里,为了我的死,他生。其他的暂且想不起来。
伏江忽然睁开眼,粗重地呼吸,望着眼前的天。暗红的天被黑色的叶影分割,支离破碎。
这里是哪里?
他记起了自己的一生,这一生在他万年里实在短暂,不值一提。但好在他醒得早,没有许多无法挽回的事。除了一条狗,没人死了。
不。伏江忽然想起谭郎中,他死了。
吃心又痴心的母狼妖,一双怨恨又兴奋的眼。她把他一截一截砍下,和她的心一样一段一段碎了。他在惨叫,大惊失色,被这无端的祸吓得魂飞魄散。
伏江靠紧了树干,无神地喘着,油尽灯枯一般。
白色的发丝凌乱地散在他脸上,好似将他死死缠住剪不断理还乱的密网。他从发丝间,隐约看到不远处有人过来。
不是人。红发如火,一双眼如火苗一样热烈、重欲重情、不依不挠。
是妖。
漱丹端详着他的白发,微有些吃惊,但随即又收回那点惊讶,一面平静:“你想起来了。”
伏江望着他,好似在看着一粒尘芥,渺小地漂浮。
漱丹道:“你记得么?你教过我如何杀你?”
伏江点头:“你是第一个找到天外天的妖。”
漱丹盯着他,侃侃道来:“二十年前,清晏的妹妹死了。他还小,那时我听着他哭,我辗转反侧,夜不能寐······然后竟然在妹妹头七的晚上又见了她。”
漱丹窃笑:“这是天注定,还是你的意思?”
他又敛眸不笑了,温柔道:“或许是清晏的意思也不一定。我那时只想着为了清晏把她追回来,却跟着她找到了阴间的入口。我沿着忘川水逆流行走,竟然到了仙界。我不断地走,竟然到了天外天。然后我看到了你,这个世世与他纠缠不清的恶人。”
那时伏江看见他,眼里不惊不动。他的发是老发,如苍雪。眼是老眼,如死水。
伏江告诉他:“如果清晏能从人间历练修成,心如磐石,便能杀死我。”
漱丹想起那还未长大的清晏,他这几日还在为妹妹落泪。
他又问:“如果他不能,我就不能杀你?”
“这世上只有我能杀死我,他是我的一部分,是我给人间的希望。但我错了,要么我必须对生绝无留恋,要么他必须足够无情公断,才能我弱他强,我才能死于他手下。可这绝无可能。”
漱丹又问:“那你既然创造他,为何对生还留恋?”
伏江不答他。
接着漱丹亲眼见了一个场面,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奇异的事。他看到伏江把云一般的衣衫一件一件褪去。自然而然地,就像是山雪消融,落叶归根,就连漱丹这样的妖,也产生不了一丝歪念。
他浑身赤-裸无一物,然后整个人没入天外天的水中。
脚尖的尘土遇水消融,苍苍白发化为青丝,他慢慢睡在水中,就像是人在母胎中那般。
他在那水中睡了十月,漱丹也在岸上为了一个答案,也等了他十月。
水中有朝霞万里,还有星罗棋布,好似被施了仙法。漱丹无聊时看那水中,好似还能看见他梦寐以求的心上人。
这湖中实在分不清真假。
等伏江终于醒了。可他睁开眼,双眼也被这天外天的静水濯清。
伏江变得清澈、灵动、纯净,然后再也不能回答他十月前问的那个问题。
漱丹现在看着那边毫无生气的伏江,却笑了:“我现在知道了,你心不老,就贪人间的乐,心老时就恋人间的情。这么贪,怎么死呢?”
他又不笑了,身为妖怪,情思欲望活络,神情也是瞬息万变:“不如我来帮你?”
伏江望着他,好似还未从往事里回过神,也不知他是懂还是不懂。
漱丹道:“人间的乐我无法斩断,但我能帮你斩断现在的牵念,你决心死去,清晏就能杀了你······或者,你还想让沈长策复活?”
可现在的伏江是仙,他不会再逾距,沈长策死了也不会。
伏江道:“我与沈长策之间,不仅是你想的那般。”
漱丹却笑道:“那不更好?我一开始只是想把他劝走,以免遭厄运,但没想到你如此喜爱他,正好合了我得意······我听闻,那缚仙丝若杀的是人,人会魂飞魄散,永远消失。到时候,你的死意会多绝呢?”
天真。现在不是人要觉得伏江天真,而是伏江要觉得他天真。
伏江站起来,望着漱丹。他顶着一头白发,目光和所有仙人一样淡漠,好似悬在那里的一幅画。
“你不明白。”
漱丹听出来了,他所说的明白,是明白其间的天地规律,他命运里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因果关系。
漱丹却笑。为什么他要明白?妖和人一样,从小只要学如何活下去,如何获得自己想要的就行了。无用的、与自己无关的东西,有不可给自己带来利益,明白太多纯属添烦恼。只有短命的人才会苦苦纠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