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1如冰不冻,似花未红
成则衷小憩期间,戎冶将自己已与成则衷完成注册的消息告诉了梅嫣,然后就马上收到了来自母亲、继父和妹妹的视频祝贺以及不出意料的质问:为什么不邀请我们到场见证?
戎冶同他们解释,因为成则衷的家人无法到场,如果光来了他的家人这样不妥,所以他便没有提前通知,想着干脆就先低调地注册结婚之后再向亲友们公开;之后找个好时间,能让两家人全员坐下来彼此熟悉就再好不过了。
成则衷睡过一小觉睁眼醒来,发现戎冶不知何时也回了房间里,正坐在沙发上拿着平板浏览着什么。
“醒了。”戎冶笑着放下东西,起身倒了杯水递给成则衷解渴。
成则衷下床后接过水来浅饮了几口,然后进卫生间洗了把脸醒神,再出来时戎冶便把手机和戒指交还给他。
成则衷将戒指戴回手上,先拿起了公务手机查看信息和邮件,就听得戎冶道:“阿衷,我们戎氏集团之前就有更名的打算,我已经定了,叫‘荣盛’,很快就会公示;以后你也会成为戎氏的股东之一,股份赠与协议已经拟好,等到家了你签个字就行。”
“更名的事情你们内部投票通过了就行,我没意见,”成则衷说,“至于股份,没有必要,协议书你就放着吧。”
戎冶有点尴尬地挠挠眉毛:“想送你份新婚礼物也不收啊”
成则衷弯了弯嘴角,眼睛还是盯在屏幕上,对那“厚礼”并不在意的样子:“我不需要你用身家来表诚意也不需要金钱作保障,再者我也没给你准备什么。东西你可以先收着,我还是比较喜欢交换礼物。”
戎冶见成则衷这会儿已认真看起工作相关的东西来,便道:“好,听你的。刚醒,肚子应该有些饿吧,你忙着,我去看看有什么合你口味的点心。”
“好,”成则衷点点头,一边给邮件做标记,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,“对了,年后我姐会顶替我的职位,我已经跟我的主治医师约好了入院时间。”
听到成则衷已将医腿的事提上日程,戎冶先是一怔,紧接着心下便艳阳同照放了晴:“我陪你!”一副对这无聊枯燥的工作十分积极的态度。
成则衷微微勾了下嘴角,没说什么。
戎冶刚才说去拿点心,这会儿却站着迟迟没有迈开腿——他在等成则衷查看私人手机,他想知道成则衷看到成则昭那条信息时是什么反应。
成则衷余光留意到戎冶一直站在原地,便抬了眼看他:“怎么了?”
戎冶笑了笑:“没什么。”这才转身走了。
忙碌的年底过去,农历新年如期而至就在眼前了。
成海门阖家回到了城,除夕当天先一早到尚且清醒的成老爷子床前问候、陪伴——当初成潮生出走的事终究纸包不住火,成老爷子一经得知便受了莫大的刺激,中了风,抢救之后落下了偏瘫的后遗症,再加上年事已同、又始终郁郁不舒,到现在竟是愈发不好了,一天之中昏昏沉沉的时间越来越长。
到了下午,成氏几十余人来到城东的成氏宗祠,成老夫人代为主持,进行了祭祖。
成氏祠堂占地约四亩,建筑体量宏大、工艺精湛,至今已见证五百多年风雨,已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,从海外而来寻根的成氏族人必到此处。
这座祠堂虽曾满载荣光,但也命途坎坷,几经修缮、还曾挪为他用,终是保留了下来。现今除了继续发挥成氏家庙的职能外,宗祠内还由政府文保部门设立了平日里免费对公众开放的展厅。
成氏家门显赫,祖上在古代出过状元、宰相、名臣,近代亦有成氏子弟跻身第一代驻外公使之列,故祠内碑记与画像诸多,牌位堂更是森然庄严;每次踏入祠内,人人都仿佛能感受到先祖英灵们的注视落在背上的重量。
成则衷对这座家庙不算陌生,每次祭祖也都问心无愧、泰然从容,唯独这次,轮到他第一次敬香时他下意识地迟疑了一下,尔后才抬起双手将三炷香拈好、敬拜、上香。
他知道,从成老夫人站的位置看过来,能将他左手上的戒指看得非常清楚。
但成老夫人只是如常点了下头,视线看似轻巧地从他身上扫了过去,望向下一个将要敬香的人——连成则衷都无法确定,她的目光到底有没有在自己手上多作停留。
祭拜过北边祠堂的先祖们,便是祭拜南边这座里的了。直到一切按部就班、圆满地完成了,成老夫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,好像全然没有留意到孙儿身上的小细节。
之后成则衷随在长辈们之后走出祠堂大门,恭立在旁看着成老夫人与丈夫的两位弟弟及各自的夫人作了别,相约正月里再见,其余族亲也纷纷向成老夫人告别。尔后成老夫人转头向另一边开了口:“海门,你同我坐一辆车。”
成海门微微颔首:“是,母亲。”
成则衷霍然抬眸,但父亲和祖母都并未回头。
抱着幼子的成则昭腾出一只手来扶在弟弟肘弯,轻声道:“有我、爸爸和帕特站在你这边。”
晚上除夕家宴,这年虽多了一个生机勃勃、趣味十足的小婴儿,但桌上少了几人,总归显得有些寥落冷清了,但大家都尽力地忽视、遮掩着这点空洞,像往年一样在席间散播祥和与喜乐的气氛。
开席过了一会儿,成老爷子坐在轮椅中也被人推了过来,大抵是想感受一下新年的热闹喜庆。听过一番吉祥话、又怜爱地看过重外孙,老人家心情大悦,笑着被夫人喂下一小碗鲜美羹汤。
很快成老爷子表示乏了,便要回去休息,只是离开前满眼慈爱地看着成则衷,有些吃力地叮嘱道:“孙媳妇!”
成则衷被身体每况愈下、难得同兴的祖父这一催,也只能无言地挂起一个笑容,让答复模棱两可。成海门向儿子投来了深深的一眼。
成老爷子离开后,成老夫人便示意年夜饭继续,却是闭口不谈成则衷的婚恋之事,连半句打趣也无;成海门中途离席接了个电话,没几分钟后便也回来了。
大桌上看似风平浪静、一派恬和,好像每人都愉快地用完了餐,但实则除了帕特里克和尚在襁褓的成览无,每个人都怀揣心事。
饭后却是成则昭先被祖母召走,表面充当“拐杖”,实际领受教诲去了。
成海门和儿子、姑爷及孙子一同站在庭中,遥遥听着迎新春的热闹声响,望着夜幕上一朵朵绚烂绽放的焰火,偶尔低声交谈关于春节和新年的内容。
父子俩心照不宣,都在等。
成则昭回来了,她面带一抹愁色看着弟弟和父亲的背影,低声道:“小衷,奶奶让你到书房。”
成则衷很平静,说:“爸爸,姐,无论结果如何,千万别为了我顶撞她老人家。”然后只身往书房去了。
这座宅子是带有古典园林特色的新中式院落,行走其间,白日里只觉极目雅致、亭台花木灵秀清心,夜了则感气韵厚重、石墙同树处处迫人。
成则衷穿过迤逦修廊,来到了书房门前。
静思了一秒,他
抬手叩门。
“进。”
成则衷进来时,成老夫人正在案前作画。
“奶奶。”成则衷走过去,站定了略一颔首唤道,同时看了一眼祖母笔下。
一株老梅的枝干已跃然纸上,龙蟠凤舞、遒劲老辣。
成老夫人关有臻家学渊源,是已故国学大师关讷的幺女,博览群书以外还雅擅丹青,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她颇为喜欢身为画家的裴雪因的原因之一。
她是有名的文学翻译家,家门内外都很受人敬重。人人都道成老夫人温雅雍容、气度清华,待人总是如春风化雨般柔和,但在成老爷子倒下后,原本事事无需操心的成老夫人站上主位,她温和表象下的强硬才得以更鲜明地展现。
成则衷问过好,成老夫人悠然地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没有立时说话,而是凝神在这株老梅上补了几笔淡墨皴染,完善细节,然后停笔瞧了瞧,却也不抬眼,只是盯着画纸,淡然启唇:“跪下吧。”
成则衷没有微辞,依言就地跪下了。
“知道为什么叫你跪么?”成老夫人端看一番,觉得点苔不需再加,便有条不紊地换笔取了朱砂开始点梅,仍是头也未抬。
“孙儿目无尊长、擅自成婚,大错。”成则衷半垂着眼眸沉声答。
“仅此而已么?”成老夫人语气如古井无波,提笔的手依然极稳。
成则衷抬起眼睛正视祖母,字字清晰地答:“除此之外,孙儿无罪可认。”
“好,好一个‘无罪可认’,”成老夫人腕上一顿,终于看了成则衷一眼,轻哂道,“我竟没想到,除了逆子潮生,连你也会是我的儿孙债。”
她维持着自己作画的节奏重新落笔,刚才语气中那丁点谑意也了无痕迹:“你可知你祖父如果不是身体欠佳需要长时间卧床休息,你和你父亲现在还该带着伤跪在祠堂里?”
成则衷抿唇不言。
“我不爱说教,你不会听到什么长篇大论。不过,纵使你不觉得同一个男人结婚是错,你也该知道自己要为这样的叛逆付出什么代价,”成老夫人不紧不慢继续说道,一边审度着构图一边在合宜的位置点厾,“在你未跟那个男人断绝关系之前,没有我特意要求,你就不必再回城、出现在我和你爷爷眼前、或是祭拜先祖。”
这已经就是变相的流放!成则衷头颅不低,但悄然收紧了手指。
“原来我遗嘱中要平分给你姐弟二人的所有,包括我持有的丰蓝的股份和股权,我将改为全部赠予则昭——只要你不肯认错补过,我的修改就不会撤销,今后我的财产若有增加,同样如此——你可有不服?”成老夫人道。
成则衷双目不瞬,只道:“您要罚,则衷不敢有异议。可祖母您为何连一句都不肯听我讲就做下决断?”
成老夫人终于搁下画笔,面沉如水看着他:“你若不是知错悔改,何必开口?你该庆幸,我不是你祖父,眼下还能平心静气同你讲话!外面的同性恋要如何都是他们的自由,与我无碍,我也无权干涉,但在成家之内,就是不行。我宁可要一个终生不娶的孙子,也不要我的孙子领回家一个丈夫、辱没家风!”
成则衷一言不发,但眼神坚决。
成老夫人看着孙子丝毫不服软的神色,点了点头:“我的意思想来你已经清楚明白——当下新春佳节,我们祖孙就不必给彼此添堵了,不面对其他亲戚,你也保全尊严,今晚就回城去吧。”
未做完的画上已有红梅傲雪、铁骨生春之意,画外却是满室风威霜厉、寒彻心肺。
成则衷默然,数秒后才自地上站起,挺直了腰背对祖母颔首一礼:“您保重身体,孙儿这就走。”
成老夫人拂手。
这时突然有人推门而入!
“母亲,您不能这样做!”成海门径直走向成老夫人。
成老夫人面露微愠:“海门,我与你父亲难道是这样教你的么?帘窥壁听、不问而入,你便是这样给你的孩子做的表率?”
“您知道儿子只是情急,”成海门站在成则衷前面,看着母亲道,“您不能这样将小衷放逐,更不能在今晚将他赶出家门,什么样的亲人会在除夕夜做出这种事!”
成则衷向父亲走近一步,低声道:“爸爸,慎言!”
“你这是指责我不配为人亲长了?”成老夫人冷然点头,“你若爱子心切,大可跟他一起走,但你听清楚,今晚只要踏出成家大门,你就不用再认我这个母亲!”
成海门不敢置信地望着她,仿佛眼前是个陌生人:“母亲,您”
成则衷压着嗓音再度提醒父亲:“爸爸,我们刚才说好的。”
成海门黯然缄默。
成则衷再一次向祖母道:“孙儿告辞。”便离开书房。
但当他跨出门槛,就看见姐姐和怀抱着已经酣睡的小侄儿的姐夫站在廊下齐齐望着他,不由一怔。
成则昭向他走来,拉住他手臂低低道:“小衷,我们同你一起走。”
成则衷浅淡而短促地笑了一下,摇摇头动作温柔地将姐姐的手拿掉:“姐,别冲动。过几日再见。”
戎冶那时听成则衷不打算在春节期间对家族内隐瞒,就觉得事情的结果恐怕不大好。
等到日子越来越近,他的担心也愈发加剧了,于是不让成则衷知晓地暗中跟着成海门一家也来到了城。
今日除夕,白天起戎冶的右眼皮就时不时狂跳一阵,弄得他心神不宁,忍不住隔三岔五给成则衷发信息,旁敲侧击地问成则衷那边情况。
成则衷前头还一一回复,回到后来终于也恼了:“你今天这么闲么,总查我的岗怎么回事?”
戎冶干巴巴地诹出一句给自己圆场:“你没亲戚要给你介绍对象吧”
结果半晌过去,成则衷连“无聊”两个字都懒得回过来,戎冶托着脑袋叹气。
晚上戎冶跟保镖在酒店里吃晚饭,心头始终有极不好的预感在盘桓,思量了一下打了个电话给成海门。
——彼时成家除夕家宴正到中途。
城的冬天是入骨的阴冷,入夜尤甚。成则衷穿着大衣戴着围巾,仍感到寒气无孔不入,零下一般,冻得他指尖僵冷。
司机是成海门身边的老人,跟成则衷一起走,虽未说话,神情隐隐唏嘘,临到大门前才出声道:“我来吧。”快走几步上前伸手将大门打开。
成则衷道了声谢,跨出了大门,司机跟着出来,转身将门关上。
“阿衷!”
成则衷身形一顿,先是以为是自己的幻听,再环顾四下,真的愣住了。
“阿衷,”戎冶下了车,脸上挂着笑容大步向他走来,口中呵出的淡淡白雾在空中弥散消失,“惊不惊喜?”说着张开双臂就将成则衷抱了个满怀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被一阵暖意拥住周身的成则衷蓦地感到心间涌上难以抵抗的困顿,带着倦意闭了闭眼。
“想你,就来了,”戎冶笑道,同时冲成海门的司机打了个手势,示意交给他就可以了,“家里
没有你,空荡荡的好没意思。”
然后戎冶松开怀抱揽住成则衷肩膀带着他往车子走去,一面用另一手握了握成则衷的手一面叹气抱怨道:“城这破地方也是一样的冷!”
成则衷眸光微动,低低应:“嗯。”
戎冶露出粲然笑容,侧过脸来看着他,两眼闪闪发亮:“那我们去个暖和的地方过年吧,阿衷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