已是夜深。
殷墨白原是坐在御书房内批阅奏折,只是早先会了会皇后,逢场作戏半日却寻不得破绽,正是烦躁之时,折子也撂在一边,脑子里只忆着白日里的谈话来。
“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”他默默念叨着,随即又将笔一摔,冷哼一声道,“这个苏文英,真当朕是傻子了不成?”
旁边的小太监颤颤巍巍地拾起那狼毫毛笔放回笔架上,动作极轻,生怕这人迁怒于他。
殷墨白睨了他一眼,出声道:“你先退下吧。”
话罢,他也不睬那小太监畏畏缩缩离开的身影,而是手撑着脑袋,直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去了。
过眼云烟,不过是轻描淡写几字,念出来却觉沉重异常。若是前尘旧事,都如这随口泼出的话一般轻巧,又何来这般多痴男怨女、风情月债?
他一心觉着皇后那话不过是说给自己听,只是因为——连他自己都囿于这过眼云烟中,寻寻觅觅,只寻着那缘起,却求不得一个缘解。
前尘往事,历历在目。想他母妃早丧,又是那不受龙的皇子,宫里头只当没他这个人,甚至连那些其他宫殿里的奴才,皆能欺侮他一番。彼时他只觉这日子痛苦不堪、漫长至极,一边想逃出这无尽深渊,可另一边,却又不甘心让那些宵小之辈凌驾于自己之上。每每思及至此,他心中只余恨意。惟有那人,他连自己都不知,究竟是恨多些,还是爱慕多些
“韩君清,你把那东西还给我!”
“哟,这不是三皇子吗?”一约莫十五六的紫衫少年摇晃着手里那条旧帕子,嘲笑道,“原来破帕子是您的东西呀?”
殷墨白此时也不过十三四,正是年轻气盛之时,被人这么戏弄一番,自是愤怒非常。只是他向来无甚权势,对方此时又人多势众,只得怒道:“你、你别仗着是丞相之子就能胡作非为!”
韩君清讥笑道:“我还以为三皇子您是什么大人物呢?这宫里头都知道——您这三皇子不过是个笑话罢了。”
接而,对方身旁一青衣少年也附和道:“就是,不过是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罢了——”
苓妃是殷墨白难以企及的伤口,此时却被对面这人如此轻佻地说出口,他不禁胸中火气怒涨,冲上前朝那青衣少年脸上糊了一拳,吼道:“不许侮辱我娘!”
那青衣少年傻了眼,捂着脸,气急败坏道:“就你这狗杂种,也敢打我?”
话罢,其他三五少年把殷墨白围了起来,挽着袖子,皆是一副凶悍模样。
韩君清双手抱胸站在殷墨白面前,端详着手中的旧帕子,道:“三皇子这么急躁,该不会——这帕子是苓妃的遗物吧?”
“我还以为是什么呢?原来是那妖妃的东西——”那青衣少年气焰同涨,继续道,“这贱种真是随了他娘,生得也是一副狐媚样子”
“想要这帕子吗?我随手一扔,它就掉进这潭子里了。”
殷墨白攥着拳头,强装镇定道:“你想怎样?”
“欸,韩公子,要不我来出个主意吧,”青衣少年眉飞色舞,冲韩君清殷勤道,“让这贱种从您胯下钻过去——怎么样?”
话毕,众人皆嬉笑开来,仿若在议论什么赏花观鸟之事。
“你——”殷墨白瞪圆双眼,嘴唇咬得死紧,憋不出一句话来。
他只觉被人羞辱到这番境地,不如拼死一搏更有骨气些。可那是母妃的遗物,是她唯一留给自己的东西,那些人、那些人为何可以作弄人到这般地步
正当他惘然之际,却闻一清朗男音从远处传来:“你们在这做什么?”
殷墨白抬头一望,只见来人约十四五,虽是一稚嫩少年,可容貌已初现那俊逸之态,身姿挺拔、步履坚定,最勾人的还是那双朗朗星目,尽是少年意气,潇洒恣意。对方只着一身白色长衫,可细看却觉那衣裳用料不凡、做工讲究,他暗自忖度——这人定是非富即贵。
不料,身旁人竟都恭顺道:“大皇子,我们在这打闹呢。”
殷承凛眼一瞥,笑道:“当真以为我会信了你不成?”罢了,又直把矛头指向韩君清,沉了脸色道:“韩君清,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宫里头搞什么花样!”
韩君清唯唯诺诺道:“大皇子,我真没做那些事。”
殷承凛直接夺了他手上那帕子,面无表情道:“还不赶紧滚?”
闻言,众人皆作鸟兽状散开,也顾不得独自愣在里头的殷墨白了。殷墨白见状,心里不禁唾弃这群趋炎附势之鼠辈,却见殷承凛将帕子递到他手上,笑道:“这是你的吧?以后可要保管好了。”
殷墨白脱口而出:“大、大皇兄”
对方愣了一下,随即不带恶意地打量了他半晌,才道:“你是——三皇子?”
殷墨白靠近这人时,才觉对方比自己同上许多,气势都矮了一截,不知为何有些紧张,小声道:“是、是的”
没料到对方眼底不露鄙夷之色,反倒笑意吟吟,揽着他的肩道:“何必这么生疏,唤我宣文即可。还有,你表字是何?”
殷墨白偷偷瞄了对方一眼,却发觉那少年竟仍看着他,不禁耳根飞红,轻道:“还未取”
殷承凛闻言,才忆起对方在宫里的处境来。思索片刻,展颜道:“那不如——唤你玄之怎样?”
“极好,大皇兄宣文取的,便是极好的。”
“你喜欢便好,”殷承凛说着,忽然凑近了他,目光闪烁,“玄之,我平日里除那念书习武之事外,也是空闲得很,不如你得空,便来和我作个伴,可好?”
忽而凉风掠过,携着一阵梨香袭来。天际澄澈,柳畔池清,虽说春寒料峭,可殷墨白却觉心热情也热,眼前这人的笑,更是令他暖得慌。
他闻着这梨香,竟也破愁为笑,低声道:“好啊莫说一日两日,只要是陪着宣文,一辈子都是好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