节是年最热闹的日子，却是荣府上人最少的时段，半人都回老家过年去了，兢兢业业听了整年差，哪能连个团圆都不允人家。

荣府的人和主家是雇佣关系，不似过去的深宅大院，买来的丫头打来的狗，受尽委屈没有自由，他们按月领薪水，在人格上算与主家是平等的。但实际也就这么说，归结底当的还是伺候人的差，主家是不会无理欺负你，但主家可以随时解雇你。这年月穷人找个饭辙不容易，谁也不愿随随便便就砸了饭碗。

荣府的规矩多是由荣太太定，每个进府的人也必定要经她过目。无论​‍­‌男‌‍女‎­‎，歪瓜裂枣是首要的不行，整天在眼跟前晃悠，端茶倒水烟捶背，绝不能有碍观瞻。不过丫头得太俊也不行，尤其是眼风飞的那，家里老爷少爷位，旦闹什么自降身份的荒唐事端，那是折了面子又折里子，万万的不能够。此外，手脚不干净的不行，言语粗俗的不行，贪嘴说谎的不行，偷懒耍也不行……就连饮食都有忌讳，但凡到当值，不准吃葱韭蒜萝卜类的重味，之是条条框框，名目繁多。

以上在荣太太的章程里仅是基本，人们另要掌握完整的西洋规矩，便于她过她更为习惯的西式活。她在娘家做小姐时过的就是西式活，嫁进荣府以后，作为主内的把手，自然要把上上调理成最可她心的模样。事实上单就这场婚姻，荣老爷对西式活的接受程度正是她愿意嫁的重要因素之。

另个因素是荣老爷的相貌。荣老爷龙眉凤眼，挺鼻薄唇，娶她时虽已值不惑，但并未发福，因着遗传基因，头浓密的黑发仍似青年，平日里架副金边眼镜，儒雅内敛的气质使人很难想象他从事工商业，倒很有分学者教授之派。这上，他的个儿子当荣锦尧是最像他的。

不过这也只是面，相伴久了，荣太太发现丈夫骨子里更多的还是商人明重利的另面。且不提年轻时敢想敢干，即便现在，荣老爷身的锐气也不减当年，无论他多累多疲，气神永远顶在那儿，也难怪他看不上大儿子的循规蹈矩、毫无拼劲。

荣老爷虽未正式留过学，早年也曾因办厂到欧洲考察过不短的时日，他对西方人的活方式毫不陌。也是那时，他结识了时任驻法大使的荣太太的父亲。大使在临近卸任那年将自己最小的女儿嫁与了他，其固然有各取所需的成分，但也确实彼此欣赏，相交甚笃。

荣太太是明媒正娶，自然主的起荣府的内。而那位贤妻良母般的姨太太自从进了荣家大门，天主也未曾做过。当然，她也从没和任何任太太争过。来是个使然；来她有自知之明，落魄的凤凰尚且不如，何况她还不是凤凰。她是做母亲的硬给儿子用来传宗接代的，儿子不得不收着而已。书香门第在过去是看不起经商的，虽说荣家祖上也曾享过朝廷俸禄，近代却已全然转行，依着老眼光看，姨太太即便是正室也该算作嫁，做小那是想都别想。奈何世变了，任你倒驴不倒架撑着身份，不过是自个儿哄自个儿，没人买账。

仗着这份自觉，荣家上上的事她从不手，顶多管管孩子们的功课。荣老爷虽在​‍­‌男‌‍女‎­‎之上不甚喜她，两人倒也有说得到起去的时候，那就是听戏。荣太太算看来了，老爷在起居行方面推崇西洋化，纯粹是于便利，也是在天津这方杂处、租界遍布的界难免要乡随俗。与其说他是个西合璧的脑筋，荣太太明白他骨子里本还是个传统的式老爷，否则他不会心安理得享受着两房太太。在艺术消遣方面他也不欣赏西洋音乐和直白写实的话剧，他更钟于老祖宗两把椅子张桌的缥缈意境。每次门听戏，都由姨太太陪着他，两人个衫马褂，个旗袍珠簪，彼此衬托，相得益彰。

连钟陌棠都觉得他们更为般配，否则也不会在初见时将两位太太认反了头衔。自戏院回府的路上，他不止次从后视镜里窥见过姨太太的满足，那满足里有明显的欣赏与敬重，绝非只把老爷当做人依靠或自己孩子的父亲。老爷偶尔陪陪她，她就那么知足，足以抵消她年绝大多数夜晚独守空房的惆怅。若不是亲眼见识，钟陌棠无法想象旧时的女人真能做到如此的从德，如此认命的低男人头。

以戏发，聊着聊着荣老爷便会留宿到姨太太房里，从共同语言延绵场极偶尔的床笫之欢，把墙之隔的荣太太腻烦得是没着没落，又找不理冲老爷发脾气。老爷平日里她归她，可到底是个说不的家之主，顶烦的就是家里人之间彼此折腾。他说商场如战场，在外头打完仗，回家了还要观战可怎么受得了。真把他闹烦了，他拍桌子瞪眼，全家都心慌。荣太太早先还动不动就端大使千金的架子，耍个小撒个，企图让老爷把心全放在她的身上；可自打年前父亲去世，她的底气没有从前足了，那愤懑不平的邪火只能朝外撒。人们这时仿佛商量了样，集不言声，进进全夹着尾，谁也不愿当那条被殃及的无辜池鱼。

荣老爷为着荣家终于添丁进有了第